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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来到了木叶村,却不曾到宇智波家族所住的红色小巷去游览一番,那他对木叶村的印象就一定是遗憾的。木叶村,这个自从八十年代日本经济进入黄金时段后就佳话不断的村落,总是在向世人展示着它那神奇的生命力。它如此老旧,通往居民区的必经路直至今日也满是坑坑洼洼,路面的石缝中流淌着从勤劳妇女们的洗衣盆里漏出的肥皂水。空气中充满了亲切的肥皂水的味儿,不知脏的小孩们放学后总爱蹲守那黑黢黢的石缝,去戳出自淤泥的肥皂泡泡。

村长猿飞日斩总是叼着老式烟斗,像教科书里的智者们似的,留着老长的胡子,苍白的薄唇砸巴砸巴地嚼着烟嘴。关于木叶村,他有满肚子的故事,无论是来送牛奶的小哥,还是来这里订做花裙的姑娘,都爱听他讲故事。在他的幻想中,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曾让跨海而来的葡萄牙海盗的刺刀和英格兰流氓的炮弹无可奈何,这里的月亮和雨露曾让松尾芭蕉顿生悲哀,写下了未曾公开的美妙俳句,这里易守难攻的地形曾让落寇山贼和堕落官兵们大吃苦头,就像当年一意孤行的拿破仑波拿巴一样,只能徒饮雪粒、痛啜冰霭。总而言之,任你是谁,都得在这个村庄面前肃然起敬。

这些故事是否属真,已经无从考证,但它确实撑过了上千年的岁月,活到了今天。在过去那些严酷的时代,这里的村民展示出了坚不可摧的力量,即使有人会在人生的角斗场上落败,面对不可逆转的命运,他们也仍然是精神上的强者,仍然守候着人类的尊严和勇气,有着胜利者的风度。对于这些死去的同胞,木叶村专门设立了一处墓冢。千百年过去,坟丘多了又多,村民宁愿拆家重修,也要给这些战士们让出足够的净土。那些落脚在墓碑上嘤嘤鸣嗷的鸟儿,屹立在黄土上的从不弯下腰杆的白桦,被每年定时来访的亲朋好友们踩出的连绵泥路,都是见证者,见证这些人从不偷,从不抢,从不骗,拼上个体所能拥有的一切,只靠自己的双手去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爱。

然而,在宇智波家的小儿子佐助的眼里,这处墓冢根本不算可夸耀的地方。佐助无法理解,为什么大人都爱那个坟地?为什么对一个满是死人的地方情有独钟?每逢村民对游客介绍那处光荣之冢时,佐助都是第一个跑开的,他根本不想听那些。在他眼里,村里最美的一道风景不是雕刻着英雄们的高大山岩,真正值得骄傲的也不是埋藏着历代同志同胞的墓场,而是自家这条总是散发着米饭和肥皂水味道的小巷。

父亲宇智波富岳总是早出晚归,跑到附近的工厂去敲钉打铁。小佐助很怕爸爸,因为他总是冷着脸,不肯夸儿子一句,但佐助最怕的还得是那打铁的铛铛声。冬天,爸爸要完成拆卸和修理运车的任务,车辆的外壳很多部位都结冰了,手一旦放上去就被粘住,不流血也得掉层皮。爸爸的手肉被冻得紫红,指甲缝在渗血,可他和他的那些工人朋友们还在顽强地拧动着螺丝。那些扳手和改刀反射着的光辉,那些工人们那躬下去的脊梁……小佐助看不得这种场面,更不理解这种场面,吓得哭着跑出去。

夜晚来了,穿着黑丝绒的女神用深色的裙袍,笼盖住这些埋头苦干的穷人,这些仿佛用钢铁浇铸而成的穷人,这些总是在流血流汗的穷人——啊,人,穷人,生活在偏僻村落里的人,铁锤一般胆大包天的好汉!小佐助对着黑色的天空说,月亮,你是爸爸的工箱里残缺的手套,星星,你是工厂上发疯的钢铁……

母亲宇智波美琴一辈子都做着织布的活,无论刮风下雨,她的小店总是开着。她坐在织机旁,嘴里哼着歌儿,一双温柔的黑眼睛从没有眼泪。她一会儿为这个姑娘缝补衬衣,一会儿又为那个姑娘挑选棉布和丝质印花布。可她自己却从不穿漂亮衣服,每天都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织衣服,做饭,打扫卫生。佐助爱着妈妈,放学路上,村北头的湖面上出现一片红霞,在他眼里就像是妈妈给小湖织的红色锦衣——呵,小湖啊!妈妈的手艺可是十里八方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大家都抢着要她的衣服呢,她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人情,只要你能每天陪我放学回家,她便给你做这么美丽的裙子,你就乐吧!

巷头开零食店的大姐姐宇智波泉美,她家的肉罐头,比油菜花海还要黄,她家的糖果比海水还蓝,闪闪发光,她家的清酒瓶颈包装纸比学校发的奖状还要纯粹、漂亮,她的兄弟就在巷边贩卖马口铁,做出来的火车头比刚发芽的小草还绿,载过一车又一车的人民。她总是对佐助笑呵呵的:“看我们的小佐助又长高了,一天比一天好看!代我向你的哥哥问好呀!”她总是拜托佐助向宇智波鼬问好,佐助完全不懂她是什么意思——这位姐姐,我今天已经帮你问好过四次啦,可我只有一个哥哥呀……

宇智波手烧大叔开的煎饼店生意最好,夫妇俩经常请佐助吃煎饼,佐助可喜欢他们了。面粉煎得黄澄澄的,放葱,酱,花生,再偷偷给佐助切半个番茄,夹起来,饼皮都折出呲咔呲咔的声音。当过兵的堂兄宇智波止水,他家养的那只老猫,每天晚上都蹲在窗前,用粉扑扑的爪子去挠月亮。那只猫可笨,月亮一旦睡得高了,挠不到,它就会因站立太久而掉在地上,发出尖锐凄惨的叫声。

听说宠物会模仿主人,这话准没错,因为止水哥哥也这样,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站在酒桌上,摇摇晃晃半天,最后啪嗒一声掉下去。周围的弟兄们都笑翻了天,笑声震得木质屋顶都在颤抖:“快看我们的大将军这窘样!”

倒在地板上的止水伸出一只手臂去摸身边的碎酒瓶,再次站了起来。他先是嘴里咕噜咕噜的,用碎酒瓶指着那位笑话他的酒客,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把审判的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啊?”然后又打好几个酒嗝:“要是我再在队里待几年,一定当个将军给你看……你们走着瞧吧……”大家又笑了起来,围着止水有节奏地拍掌,齐声高唱醉汉的歌。

宇智波止水一只手握着好几个酒瓶,高举向天,活像个战士般地宣布着:“光荣!光荣!光荣属于不朽的宇智波!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在迷失道路的时候,是谁给了人们前进的方向!是谁的姓氏比诗句还神秘,是谁的名字比中国舞狮队的锣鼓还响亮,是谁的脸蛋比玫瑰还美丽,比湖水还纯洁!我心甘情愿醉倒在这里,让我醉倒在这里!光荣!光荣!是谁?是谁?”

众人高喝:“宇智波!宇智波!”

年幼的佐助坐在窗前,一直看着对面那个亮敞的小酒馆,亮熠熠的黑眼睛里满是好奇:什么是光荣?光荣是谁?

可惜,总爱叫嚣着这段台词的止水哥哥从不告诉他答案,说不定止水自己都不知道发酒疯时喊了些什么。但是佐助知道,在这静悄悄的黑夜,在这沉默的村落,在这个混乱的国家和时代,有这么一道呐喊会不断地自远方传来,不断地回荡在世间:宇智波!宇智波……纵使命定要受到压迫,这些人还是会像富岳手中的钢铁那样铿锵,久久地高歌:宇智波!宇智波……

在整个宇智波家族的小巷内,除了哥哥宇智波鼬,佐助最喜欢的当属卖零嘴儿的姐姐宇智波泉美。

她是个脑子灵光的女孩儿,当年还在读书时,她解出数学方程的速度从不下于公认的天才宇智波鼬。她没能从初中毕业,早早就退学去结婚了。在父母的包办之下,她将嫁给隔壁木叶村的一个陌生男人,改姓宇智波。从此,世间少了一位年轻可爱的数学家,多了一位才十几岁就拖家带口的辛劳女人,一位穿着劣质围裙、日夜站在小店门口笑对来客的女人,一位会在佐助放学经过时拜托替她向俊美优秀的宇智波鼬问好的女人。

佐助曾无意间走入过这个女人的小屋,零嘴店的杂货间。佐助什么都不认得,只认得那张挂在墙面的荣誉书。属于童年时代的光荣高高在上,照耀着下方杂乱无序的破烂堆。这正是这个女人的写照:上面是至纯至美的智慧,下面是碌碌无为的人生。在潮热的封闭环境里,在尘土的多年刮擦之下,这张早已看不清署名的荣誉书纸面泛着介于巧克力和咖啡之间的棕黑色。

佐助童言无忌,问她那是谁的荣誉书,她却忽然像个疯子似的叫了一声,把佐助抱在怀中,爆发出了村妇的嚎啕大哭:“佐助呀!可千万别活成姐姐这模样!”那一瞬间,这位年轻妇人的碱性肥皂水味的呼吸喷到小佐助的脸上,两道眼泪像木叶村的春水一般流淌了下来。

宇智波泉美不仅会做各种小糕点,还会唱歌。

六月天,佐助牵着哥哥的手爬上山坡,忽然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自青草那边升起。歌声很快便弥漫在了整个山谷,滋润着对音乐之美懵懵懂懂的年幼佐助的心。刚开始,佐助还以为是山间的精灵,但当他朝歌声的来源迈出探知的脚步后,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是一个村妇的歌声,只有那种被甜涩的麦穗和混着牛粪味的庄稼泥养大的女人,才能唱出这种歌声。她是村外头的东京铁塔所遗落的女儿,和村里头终结谷的短暂情人。

即使是唱爱情歌曲,泉美的声音也是非常有力的,活像一群生机勃勃的野马,奔过高耸入云的云杉根,踏弯喁喁私语的青草,飞跃沟渠和溪涧,得得的足音震撼着整个大地,回荡在空阔的山丘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然后,她压低了歌喉,声调绝望地唱了下去:“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哥哥,你快听哪!”佐助使劲儿地拉扯着鼬的衣袖,“唱得多美!”

“是的,但是不能再听下去了。”

“为什么?”

“听不得的。你还不懂,这种美会叫人的心都碎掉。”宇智波鼬的语气里充满了悲哀。他始终垂着眼睛,仿佛是在担心那两排眼睫毛所罩下的阴影不足以掩饰双眼的神情,还需要进一步遮盖,才能彻底藏住同情的浪潮。宇智波家族的人,一向是惯于用这双水做的黑眼睛说话的啊!

宇智波鼬和宇智波泉美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说话。泪珠在泉美的眼眶里颤动着。

夹在中间的佐助始终满腹疑问,只好去找他的堂哥——准大将军止水。

止水蹲坐在火炉子边,双手麻木地往里面添加干燥的木柴。星子像跳踢踏舞一样落在木柴上,火光在这位年轻将军的脸上摇晃,仿佛是十多把火淬过的红色镰刀均匀地举了起来。

止水的双眼里一直装着两团怜悯的火:“这注定是一场悲剧。她恋着你的哥哥,就像坦塔罗斯恋着前来为他解渴的天使一样。可是你的哥哥却并不爱恋她。她必须嫁给陌生的男人。一旦嫁了出去,就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佐助,这注定是一场悲剧。”他故作成熟地重复道,“你要知道,上千年以来,老祖宗们创造了两套道德标准,一套作用于大众,一套作用于女人!”

托了止水的福,小佐助是越来越糊涂了。唉,你们这些复杂的、多灾多难的、被恐怖的生活所击败的大人们啊!你们的麦地是黑色的,命运也是黑色的。

在为四个孩子烧水做饭的枯燥岁月里,宇智波泉美的样貌越来越枯黄,她分明只比佐助大四岁,那双黑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疲惫却像是比佐助老四十年。她的身材不像少女,当她搬着家里那张只到小腿一半的矮木椅,坐在炕边时,腰背已经明显佝偻如芦苇。即使连夜把最好看的旧围裙洗出来,把沾着炭味的衣角卷起来,在裙子上缝出时兴的镂空白格子,也无法再装饰她那一身由苦难雕刻出来的僵硬的线条,那里面可没有柔软如鹅绒的脂肪。她的歌声越来越无力,被早夭的爱情锤炼出来的野马似的嗓门里,从没有过幸福。生活曾对她微笑过,可这世间有些微笑是比眼泪更惨的。

“有终成眷属的爱情,就会有凄凄惨惨的爱情。这世上只有瘟疫才是公平的。”大将军止水评价道。

于是,继那复杂的光荣之问后,佐助的小脑瓜里又多了新的疑题:止水哥哥,什么是爱情?

“哈——哈——”将军的口腔里飘出醉醺醺的刺鼻味,差点儿把佐助熏哭,“我们的小兄弟太好奇了!好吧,你凭借这股好奇心,在学校总是领先于人,但这个问题可不是学校能帮你解决的。”

佐助的疑题始终还是没有得到解答,泉美也不敢再让佐助帮自己捎去问候。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于山谷间放歌,只是沉默着注视着遥远的前方。于是,她的唱功退步了,歌喉也再没有得到回潮——可那又如何呢?木叶村的人民始终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不会因为泉美的故事而终止不前。无论正在经历着什么,所有人都要生活下去。

泉美啊,还有世间所有如同泉美一样的人,无数个未来可能会变成泉美的人,你们啊!你们原本都是最杰出的歌手,为何总是突然在某一天突然愁眉苦脸,停止歌唱?为何总是余生独自伫立在山谷间默默无语?可别突然放出你们那凄凉的声音!

今宵今夜,木叶村的人们一如往常,沉入不可知的梦乡,准备迎接不可知的明天。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着,木叶,这位哺育过、埋葬过无数代土生土长的男女的母亲啊!也绝不会停止耕作与流传。

窗外,林鸱鸟的啼鸣不断轰响着,千千的晚星依然静悄悄。

在小白身上可以看到他的挚友佐助的影子。和佐助一样,小白能感知并牢记村里每个人的气息,远远的看到同胞来了,就笑脸盈盈,尾巴摇得跟竹蜻蜓似的。小白唯一一次没有笑对来客,是因为一位诗人。

那天,佐助一如既往地牵着小白在果林里玩耍,它忽然发出激动的远吠。佐助的两边挤满了小腿高的杂草,花大姐们像繁星铺成的一片镂空绸布似的,翩翩然地洒落在从杂草丛到乔木和梧桐树的整条小道上,野草的茎秆配合着土狗的远吠,有节奏地摆动着,在这首节奏之曲的上面,失眠的月儿垂下一头黄金似的晶亮长发,静静地倚在秋树肩头。

前方走来一位陌生人。他看上去和佐助一样年少,一头浓艳的红发,肤如凝脂,面容精致好比人偶。这样的人物出现在飘散着牛粪和鸡屎气味儿的乡间小路上,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好比是在传播文明了。那人看见了佐助:“小朋友,这附近有旅店吗?我就住几天。”

“旅店?你在想什么?”佐助和小白都笑了,“这里是木叶村,只是一个村而已,是乡下。”

他不恼,反而悠然一笑:“也行,我还从没听说过日本有这么个村,正好四处看看。”

“没见识,”小孩儿和狗儿嘴里都咬着一根稗子草,蠕动嘴唇说话的时候,稗子草的垂尾便上上下下地颠摇,“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佐助可不想被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叫作小朋友。然而,这位看似与他同龄的诗人,其实早就满三十了。天生丽质是他的幸运之处,可惜生活本身并没有给予他如同那张脸蛋一样的光彩。他也不像佐助说的那样没见识,可以说,他的生涯就是由苦难铸成。他不怕苦难,虽然苦难是无穷尽的。

他自告奋勇帮助村民们创作书画,只求微薄报酬,能勉强活下去,继续写诗,他就心满意足了。佐助正是要练字的年纪,富岳见他确实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又有艺术气质,便叫他给佐助写字帖,报酬是皱巴巴的几张小纸钞和一碗白米饭。

“我喜欢米饭,”诗人第一次领到报酬的时候,发自真心地感慨,“我的奶奶就是农民,她的手很巧,干饭混南瓜,稀饭混青菜叶子和玉米,都很香。”

这位诗人拥有一个奇怪的笔名,叫赤砂之蝎,他建议村民们直接叫单字蝎便好,佐助却觉得这名字很好笑,因为他和学校的伙伴儿们最喜欢放学后去后山坡,带上家里的竹筷,专去石砾中、落叶下、坡地缝隙和树皮内夹蝎子玩儿。

对佐助这般天真无邪的评点,蝎置之一笑:“你得用音译来叫这个名字才叫好听。”

小佐助一点就通:“沙所里?莎梭莉?”

“不仅像洋名,还像娘们儿的名字。”止水晃着酒瓶,也加入了这场评点中。

红发诗人从不吝啬对他人的夸奖:“小兄弟,你料事如神,我以前就用过‘玉女’这个笔名。一首优美的诗配上玉女的落款,难道不美吗?”

止水笑着摇头:“看来你是想做文学界的周慧敏啦?可是到这种地方,会有人欣赏你的美吗?”

“怎么不会?”诗人回答说,“你们可比我美多了。”

诗人可不是出于礼貌才说恭维话,他确实见过这世上最美的人,那无疑是一名农妇。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奶奶抚养他,那个时候的奶奶,美得像初为人母,简直越活越年轻了。他十岁的时候,奶奶的弟弟,家里仅剩的成年男人,在矿场上多年耕耘,终于像许多其他的工友一样患肺病死了,只有奶奶赚钱供他读书。他二十岁的时候,奶奶还在为他奔波操劳,他知道,奶奶做最苦最贱的脏兮兮的活儿,有着一颗脏兮兮的头颅,带着脏兮兮的手出没在脏兮兮的那条街道。那双肿胀皲裂的老手,即使是带他行走在放学的路上,得到寂静夜色的庇护,也无法变干净,只会越变越黑,越变越粗糙。但奶奶还是那么美。他三十岁的时候,奶奶死了,葬礼上,他看到了奶奶的面容,美得像新娘子。

那夜,奶奶坟头的青草还在对着夜风微语,好似一支温柔的翠绿色的歌,而他的诗歌却已经在死亡的面前彻底沉寂了。一想到奶奶,他就无法再写出任何诗句——从前格外眷顾他的缪斯,现在宁愿在荆棘丛中抱着文句自缚自戕,也不肯走到他的身边。泪水在黑夜静静地流淌着,沾有野根绿屑的石头倒映着月光。颤抖的月光,这位沉默的美人,悄悄记住了这个不幸的家庭。就连墓碑旁边那些不通情理的石头,也对这位年轻的可怜儿怀抱同情,不停劝慰他:去外面吧,诗人!这里再也没有你的诗,没有你的艺术了,你得出去,得战斗!到家外面,到群众中去……

这些石子,从此刻到未来,从当世到太古,吸收了太多红尘人世的智慧和阅历,永不湮灭,永不屈服,正如诗人所追求的永恒的艺术一般。杀死一个人很简单,杀死一块石头却绝不可能。这就是永恒艺术的具现化——诗人的手里,那枚取自奶奶墓旁的毛糙石子,硌得手心刺啦地疼——艺术是可以在亲人墓碑边的一枚普通石头上找到的,因为只有天知道这渊博宇宙得用亿万年才能创造出这一枚石子,得在黑暗中延展多少光年的距离才能领会出这完美的不重复形状。

生命吸引生命,艺术吸引艺术,诗人的心被这颗石子深深打动了。

此时,这颗永恒的石头,仿佛一位屹立在夜风之海的水手,在教导诗人去反抗这暴君般的生活。诗人当然要勇敢接受教导。他毅然站起,背身离开,两只眼睛里倒映出前方岸边的灯火,像两颗钻石似的闪耀着炎炎的光——现在,人生啊,让我们来拼一拼吧!

这以后,诗人十月如一日地在村里生活,他的写作事业四平八稳地进展着,每天都会有新的领悟,就像朝圣者在跋涉中的每个路口都会有一次稳定的停顿一样。木叶村是传说代替史料的地方,它是没有历史的。它的名字甚至都不能在城镇地图上找到,每一个无意间进入这里的人都会惊讶,在如今人人春风得意的日本,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闭塞的小角落。

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和韵律悠扬的歌曲对于诗人来说就是灵感之沃土,缪斯之甘泉。尤其是那一处众生墓冢——即使不是同一处墓地,那些随处而安的青草却是在哼唱同样的翠绿之歌——在那平静的土地下,究竟沉睡着怎样的不平静的往事,谁又能想象得出来呢?

人类的最后一站角斗场,黄尘铮鸣的号声,用石碑写成的光荣落款,收折了一个个被时间长河所淹没的姓名,拂去了一张张穷形尽相的面容,吹散了一页页无缘被记录被在意的生活。这些普通人就像石碑旁边的石河床一样,无论几番在上面挖出水池,最终也会干涸掉,可那些曾经与日月同辉、与芳草齐舞的欢乐,可能还留在地上玫瑰色的水滩的光泽里。

诗人就这么坐在小木屋里写呀写呀,小佐助经常好奇来看,可又担心影响他的创作思路,所以只敢站在一边,不会出声。冬日的阳光把木屋的栏杆窗照成几根金灿灿的柱子,凝结的冰花点缀在柱体上,诗人那张精致的小脸也像一朵红色的冰花点缀在清静的室内。

“他真是写个没完,”佐助每次练字帖时,都会发牢骚,“害得我也有练不完的字。”

这个村子确实给诗人提供了无数的灵感。譬如说,经常在搓衣服时唱歌的手烧夫人,她的歌声是浑然天成的,如此悠闲自若,若是在山间高歌,一波波的回声夹着嘤嘤鸟鸣,威武有力又柔情似水。零嘴店的泉美,她唱那支《何日君再来》时,是多么打动人心啊!一旦止水大将军在小酒馆里讲起那些令人神往的冒险故事来,有谁能比他更神气呢?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香气比得过那些庄稼汉耕耘出来的甜蜜麦田?在这段格外珍贵的旅居时光中,在麦田和古巷之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重新做成了一个孩子,一朵嗷嗷待哺的花。

蝎追求诗的至善至美,几乎到了魔怔的地步,哪怕有一个汉字用得不够铿锵惊艳,一个韵脚用得不够自然优美,他都会修改一整天。佐助还读不懂那么多汉字,只是不明觉厉。诗人如同一个珠宝匠,千方百计地镂刻手中这颗钻石,以确保它的样式不落俗套,同时每一寸钻面从每一个角度闪出的光芒都得耀眼无缺。佐助觉得,父亲富岳或许能理解他,富岳低头弯腰的时候,也总是眼也不眨地盯着那一点,然后开始敲呀、打呀、刻呀……

也许——小佐助也悄悄地在心里作了一首短诗——诗人是染墨的工匠,工匠是淬铁的诗人。

“我希望长生不老,”染墨的工匠先生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稿,眼神总是有些飘忽不定,“我的寿命是有限的,所以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创作出永恒的作品。我希望一些可爱的形象能够溶解在我的诗中,成为太阳,久久地燃烧。”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他又重复道,“这具肉身必将死亡,但我那太阳般的事业必将永恒。”

“这些事情也可以写成诗吗?”有一次,佐助看到了他的诗歌,里面写的正是佐助不喜欢的木叶陵墓云云。

“可不要小瞧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成为艺术的素材。”诗人扭拧着笔帽,“诗就在每一个路口站着,随时都可能和我撞在一起——包括你,小兄弟,也是我的创作素材之一。你会在我的诗歌里永存。”

“永存?为什么?”

“我很乐意为你解答。文字不过是符号,是沟通工具,可一旦遇到有缘人,背后的诗意便获得新生。艺术也就在这一刻得到再生了。”诗人微微一笑,目露向往,“美国的惠斯勒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艺术就这么发生了……”

佐助痴痴地盯着他手边的墨水:“什么意思?”

“你若是想从我这里学到更多,”诗人努了努嘴唇,指向墨水瓶,“就去帮我换一瓶墨水吧,在村长先生那儿。”

小佐助怀揣着那点好奇心,以及想从村长那里讨得一袋免费小番茄的小心思,兴高采烈地去帮诗人换墨。

村长的房屋最近迎来了大变动,书桌也需要做一张新的,佐助对粉尘很敏感,只好向村长借了口罩。

当他抱着番茄和墨水瓶,戴着口罩走出村长的住所,忽然听到有人叫住他:“你好,请问……”

佐助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背着登山包的金发蓝眼的陌生男子。他摘下口罩,露出整张白净的小脸,冲对方露出了一个面对村外客人必备的可爱的微笑:“你好……”

从京都城内来到木叶村所需的路程很长很长,是谁第一次完成了这场旅途?是人,是佐助平生第一个见到的金发碧眼的男人,在他来之前,佐助的记忆里从没有过这样的长相。

对于佐助来说,村子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新奇、神秘,而这个突如其来的金发男人却早已把整个世界握在手中。这个背着登山包的男人跟着队伍路过此处,他的登山包上写着四个大写的英文字母:aack。

“意思是,acadeicalpecbofkyoto。”他为好奇的村民解释说,“我们是京都大学的学士山岳会,参加社团活动,路过这里。”

“这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呢。”止水的眼里流露出艳羡,“而且还是那么好的大学……”

“能有多好?”佐助斜眼去睃这个神奇的金发男子,不知为何,止不住想拌嘴的心情,“以后鼬哥哥要上比这个还好十倍的大学!”

男子不计较,哈哈大笑:“哪怕是东京大学,也不见得能比咱们的大学好十倍。”

佐助自小居住在村子的巷内,当然不了解这些信息,可东京大学的大名可是家喻户晓。有了一个对比物,佐助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异样的心潮——对于他这样一个小孩儿来说,一个长相金发碧眼、来历神秘莫测、学历高不可攀的男子,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啊!他也渴望成为这样的人物,也想……那天傍晚,小佐助登上山丘,自上远望,头一次感觉心脏都烫起来了:如果我也能在自我介绍时,骄傲地说我来自于那样的大学,该多好呀!如果我也能走出村门,投入到那未知的、广袤的天地之中……

起初,佐助羞于与那男子沟通,不仅是因为他不知道男子的名字,也不习惯主动去问外村人的名字,更是因为那句令他荡漾的来自男子的赞美——男子从富岳那里知道他的名字后的当天,就在田地间高声呼唤了对岸的他。那声音在田地的上空徘徊着,还钻到了脚下的泥土里去,一路游弋,弯弯曲曲地到达目的地,在佐助的脚底下燃烧起来了。等男子跑过来后,看到佐助的脸,笑道:“小家伙,你开始脸红了,这是心地善良的特征。”

我真讨厌他!被拆穿的佐助一路跑回家,藏在门后,跺着脚想。

有一天,他看到诗人与男子交谈甚欢,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内容,由此知道了男子的名字:漩涡鸣人。除了诗人赤砂之蝎外,鸣人就爱缠着佐助说话,还主动帮忙看佐助的作文本。他看完了佐助的作文,笑个不停,可把佐助气得够呛。佐助始终觉得,这是一个知名大学的高材生,是一个登山协会的领头者,用见多识广来形容他都过犹不及,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写的内容幼稚,所以在嘲笑呢。直到那天,他看到鸣人提着一壶酒去找蝎,对蝎说:“老师真是太不讲理了,他们怎么可能见过真正的高山呢?更何况要在作文里描写。我爬过很多高山,但我自认没有那个文笔描写好这些漂亮又大气的姑娘,我就不是一个作家……是啊,您是诗人,您也觉得她们是姑娘,对吗?就在前不久,我看到了佐助的作文本,您知道他是怎么写的吗?他就说,山很大。”

“我知道你的意思,”诗人微微一笑,“大道至简。”

“没错。就这么一句话,精彩极了!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自己有多喜欢这个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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