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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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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得自己脸颊紫胀,口吐鲜血。贞筠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所犯得罪过,难道只有无知吗?”

田槐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贞筠道:“这一切就交由府尊定夺了。”

徐州知府是审案的老手,田槐和王宝的心理防线早就碎成渣了,还不待大刑伺候,他们就招了个底朝天。

徐州知府也感叹田兰姑的无辜,索性将真情隐去,就说是田槐和王宝为了谋夺财产,故意散布谣言,污蔑了兰姑的名声。他甚至还打算亲自出面,想做个大媒,将兰姑的婆家说转回来。

然而,新任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却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田氏已失贞洁,即便您出面说和,只怕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您何不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愿呢?”

兰姑果然不愿再嫁了,甘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贞筠闻讯,十分怅然:“女子因男女之防,不愿让大夫诊治,所以贻误病情。女子因规训所束,不敢登上公堂,所以任人诬陷。女子明明是受害一方,却仍要受千夫所指。我既到了江南,不敢说普渡众生,至少尽力而为。”

她于是面见各地贵妇,希望大家能长期集资捐献善款,在惠民药局中设立妇科,延请知名女医坐镇,一面替贫寒妇女看病,一面培养年轻女医。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培养懂医识药的女医,对大家来说都有好处。

之后,她更是打算建立一所女学,专门教授女子读书识字和专门技艺,为她们求一个谋生之途。但这事要行得通,离不开各方的支持,她这段时日,就是在为此事忙活。

荆嬷嬷说了贞筠出京以来的经历,本意是让方公子体谅妹妹,岂料方公子听了之后更加不悦:“培养女医也就罢了,建女学是做什么?教这些女孩都跟着她有样学样,一言不合拿《大明律》来堵人?!”

“哥哥莫不是对《大明律》有所不满?”贞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方公子一愣,他一回头,贞筠静静地立在那里,如风中的菡萏。

方公子心头一震,他缓了缓口气道:“我不是对《大明律》不满,我还是那句话,你能把她们都教得同你一样,可你能替她们每个人都找到一个李越吗?你既不能给人家出路,就不要断了人家目前的生途。”

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方夫人这时才开口:“好了,筠儿,你哥哥说是有道理,他也是为了你好。你下次遇到此事,尽心调解也就是了,不能再这么贸贸然行事……”

贞筠垂眸道:“娘、哥哥,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她们一个好去处的。”

语罢,她便又转身离开了。只听方公子在身后叫嚷:“你能给她们什么好去处?你还是不肯改?”

贞筠步履坚定地往前走去,她对蕙心道:“去告诉杨应奎,他所求的事情,我答应了。”

在搭救田兰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就找到了她,口称师母。他是和杨慎同年的进士,论礼亦是李越的门生。贞筠虽然早就有了被人叫师母的待遇,可冷不妨这么一听,还是不自在了一下。

杨应奎欠身道:“学生一听有二品夫人的随从带这泼皮上衙门告状,就预感是师母大驾光临。”

贞筠玩笑道:“文焕难不成有卜算的本事?”文焕是杨应奎的字。

杨应奎道:“与您身份地位相当的贵妇千金不计其数,可真正愿意出面插手此等事的却是屈指可数。学生亦正是钦佩您的品性,所以才大胆求援。”

贞筠心里一震,她较为谨慎:“这些斗升小民之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可你是朝廷命官,如有困难之处,何不向朝廷禀报呢?”

杨应奎苦笑道:“天下治农官何其多,朝廷如果一一都来插手,只怕太仓早已支持不住了。”

贞筠斟酌道:“你是……手头紧了?蕙心,快取我匣子来。”

杨应奎一哽,忙解释道:“师母误会了。”

他这才说明来意,他既是朝廷专门任命的治农官,自是熟读农书,他不仅注意到了水力机械,还积极对其进行发展。

他道:“学生修建水渠,引河流灌溉农田,又改良了晋朝杜预的图纸,建造了一座水转连机磨。”

他拿出图纸展示给贞筠:“您看,这中央是水轮,轮轴之上安有三个齿轮,而其中的每个齿轮又和磨上的齿轮链接,而中间的三磨又与各自旁边的两个磨的木齿相接。如此一来,水轮转动带动中间三磨,中间的三磨一转,又通过木齿带动旁边的磨。以一个水轮,就能带动九个磨同时磨米,连机之名,正是由此而来。【1】这样磨出的大米,光洁香醇,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贞筠赞叹道:“这很好啊。你是想多修建几座吗?”

杨应奎叹道:“回师母,此连机磨对水力的要求太高,只有水流极大之地,才能带动。要使村村都有是不可能了。更何况,说到底,这水磨只能帮百姓节省劳力,却不能叫他们过得更好。所以,学生又遍览古籍,找到了这种水力带动的大纺车。”

他又取出图纸,全方位展示水转大纺车的益处:“其以水力带动水轮转动,通过传动机,带动锭子和纱框,以此来加捻和卷绕丝束。根据王祯《农书》记载,水力昼夜不息,比之人力快上三十倍不止,一台大纺车每天就可纺麻纱一百多斤。如能推广开来,必是有益民生。”

周围人都听得赞叹不已,贞筠却问道:“听你说,它在宋时就已然问世了?”

杨应奎应道:“正是。”

贞筠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连机水磨,我们倒还听过。可这水转大纺车,却鲜少听闻。既然它这么好,为何从元至今,朝廷没有到处推广呢?”

杨应奎道:“师母容禀,此事学生也思索多次。一是国家法度约束,朝廷管辖水源,一向是先重航运,其次是灌溉,最后才允这些水力器物使用。朝廷还对水力器物的使用时间做了限制,仅有冬三月及春二月才能用。因着使用地点与时间皆有限制,对农商而言用水力,反倒不如用畜力、人力来得持久。二是士绅着丝绸,庶民着棉服,如今着麻纱的毕竟是少数。他们也不愿投入本钱生产一堆无用之物。【2】”

贞筠道:“文焕果然是务实之人,你的座师没有看错你。你既然知晓这些,还提出要推广,想来必有你的理由。”

杨应奎应道:“师母睿智明达,不输男儿。朝廷之所以严加限制水力器物,一是来保障官运,二是为保障农计,在他们看来,商乃贱业,所以严加限制。可这些理由,在这徐州皆是不通。一来,徐州北部有沂、沭、泗水系,南部有濉、安河水系,河流众多、纵横交错。官运有固定水道,总不能因此把其他河道悉数禁用。二来,农业灌溉事关生计,务必要保障,所以学生一到徐州,就组织建渠,修建水库,目前看来是能够保障的。三来,正如恩师所说,商贩兴旺,早已成不可逆转之势。与其强行重农抑商,为何不探寻农商互利之法。小农养蚕织布也是为出售,那为何不帮他们找个省时省力赚钱的良方呢。”

贞筠一愣:“养蚕?”

一旁的蕙心也道:“杨通判,你适才不是说,大纺车是用来纺麻纱的吗?”

杨应奎又拿出了一张图纸,交由贞筠:“师母请看,纺麻和纺丝既然都是对麻缕、丝束来并捻合线,水转大纺车原理又何尝不能用在纺丝上呢?其实早有人根据水转大纺车,发明了丝大纺车,只是由于水权限制,仍选择用人力和牲口拉动而已。而学生和匠人们正是在这两种纺车的基础上,绘出了水转丝大纺车的图纸。”

贞筠的手在微微颤动,她道:“这也一天也能纺一百多斤?”

杨应奎道:“学生还没试过。”

贞筠心中有数,她道:“丝绸乃精细之物,你这器物即便纺得快,只怕丝线品质不高,亦卖不出去。”

杨应奎道:“我中华物阜民丰,自然看不起这些,可那海外的蛮夷见了,必定欢喜得紧。”

贞筠瞳孔微缩,她这时才明白杨应奎的打算,她道:“如将此图纸,献与朝廷,你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何苦还来找我。”

杨应奎一笑:“师母笑话了,要是只想升官发财,如何配入恩师门下。学生正是不想此物沦为织造局敛财之物,才斗胆来寻师母。总不能所有肉都归了朝廷,好歹给老百姓们喝口汤吧。”

贞筠一震,她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杨应奎道:“师母如能出面庇佑织纺,何人又敢与您争驰呢?”

贞筠当时没有马上答应,她还是赠予杨应奎百两银锭。她道:“你是个为民做实事的好官,这些你拿去调度,任你去做些什么都好。你说得事情,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她与杨应奎分别之后,就给月池去了信,可时至今日都没有答复。这类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贞筠如何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打算先按兵不动,可哥哥的这番话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她总不能把所有女子都养在自己家里,如不让她们自己立起来,吃饱饭,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那就这么试试吧!”

贞筠这厢踌躇满志,可在浙江的严嵩,却开始碰钉子了,先是他派去宁波双屿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后是他在当地看到了严家的族亲。

这些亲人一见他就笑开了花,告诉他,他们已经和衙门签了约,如今是官商。刚刚才卖给外洋一大批瓷器,赚了很多钱。他们还连连夸赞他做官能耐,如今能带着整个严家鸡犬升天。

严嵩只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这群狗官,正事不做,阴谋诡计倒是玩得溜,直接以他的族亲拉他下水。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他闭嘴了吗?

不肯低头在草莽

他们也是想寻个妥善的法子,逐步打通关系,力劝皇爷闭关锁国,可没想到……

佛保最开始还担心, 自己来到浙江不会轻易为人所信,没曾想,严嵩是就差把人给逼疯了。

浙江衙门扯出黄豫之案来, 就是想借南京守备太监黄伟的手, 来压制严嵩。他们没指望凭一个大太监就将严嵩彻底打退,只是盼着能拖住他的步伐, 容他们再行布置而已。可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黄豫就乖乖认了输,站到人家那边去了。

指挥使陈震为此万分恼怒:“共事多年,倒不知你竟生得一个鼠胆!”

黄豫阴阳怪气道:“您都把我当成傻子了, 还指望我有包天的胆子吗?”

陈震被堵得一窒,他勉强镇定下来道:“你须知, 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这样做,叫我们情何以堪?你身后有黄公公在,他又能拿你怎么样?”

黄豫嗤笑一声:“我没听过什么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只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干爹素来教训我,说要以忠君爱国为第一, 他不过是主上家奴,安敢违拗上意。”

一句话说得陈震面如金纸。这借力打力的法子, 是彻底落了空。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黄豫缓了缓口气:“老陈啊,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再提醒你最后一句。何必给人家当枪使呢?是, 人家是不会把我们这一锅都端了, 人家只会挑蹦跶得最厉害的那个人往死整。”

陈震已是焦头烂额:“这理, 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官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不仅要上面认可,还要下面来抬啊!”

黄豫道:“那也是要大家都来抬。老指着你们,算个什么事。”

陈震果然被说动,人都是自利的,都想尽量多得利益,规避风险,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上至巡抚,下至三司,都在想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去打头阵,当先锋。

按察使潘鹏更是道:“指不定他们就是打着弃卒保帅的主意,先让我们去试试深浅,最后实在不成了,就把我们一丢,再和人家议和。”

布政使王纳海素来觉得潘鹏说话不知深浅,太过刻薄,可今日他却难得与其想到了一处。他道:“中丞,连黄豫都退了,我们背后可没有一个干爹来保啊。”

指挥使陈震头痛欲裂:“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耗着?”

巡抚陆完最后一锤定音:“就先耗着!这事说到底是徐家惹出的祸患,合该他们去解才是。”

这一波官员纷纷叫苦,言说无计可施,终于吹皱一池春水。后来,当大家知道,严嵩已经派人到了宁波双屿后,更是惊得魂不附体。徐家被迫大出血,费尽心思打通沿路的关系,火速从江西弄来了严嵩的同族。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拉人下水这个招数虽然老套,可却是一用一个准。明面上说是做生意,暗地里却是给好处。只要收了这好处,哪怕浑身是手都挣不脱。你严嵩对旁人是铁面无私,可火烧到你自己头上来了,你还能拿出以前那套吗?

严嵩闻讯只觉头晕目眩,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通过细细查问族亲后,寻找破局之法。

严家族叔起初还不肯信,他道:“约书上白纸黑字都写明了的,他们能怎么坑我们。”

他说着就就要拿约书出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连胆都要吓破了。上头清清楚楚的字,已经变得模糊、褪色。还是那个擅长坑蒙拐骗的白通玄一下看出了端倪:“这是用乌贼墨写的字,当时看着清清楚楚,时间一长就会消失不见。”

严嵩冷笑道:“白字黑字,一式两份,你们手里的沦为废纸,而衙门的那份不论是添上一笔,还是划去一笔,都是由人家说了算。”

至此,事态已然明了。浙江衙门,允诺种种好处,诱使他的族亲签下有坑的合约,接下了足以拖累死全家的差事。可想而知,如果他戳破了这里的画皮,那么这些坑都需要他的家族来背负。而这些人用庞大的经济实力,证明了他们能报复的能耐。这么快就能将他的家里人跨省带到浙江来,这江南四省的水只怕比他想得还要深。

严家族叔只觉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接着就抱着严嵩的嚎啕大哭:“侄儿,我的好侄儿,你可千万要想法子,救救我们呐。我们、我们也是为人所骗……”

严嵩有心给他们一个教训:“你们急着去赚钱签约时,怎么没想过来问问我这个侄儿的意思呢?”

严家族叔羞愧不已:“那谁能想到,还能有这种事……我们小门小户的,谁能舍得下这样的本钱,来套住咱们呐。”

他突然恍然大悟:“这,莫不是你得罪人,所以人家才做了个仙人跳的局来?那你可更不能不管我们了啊!”

严嵩都被气笑了:“你要是早有这么个聪明劲儿,也不至于利欲熏心,中了圈套!”

他紧急寻劝农参政徐赞来商议,徐赞听罢始末也觉十分棘手,他道:“东西已经签了,把柄已然握在别人手中。如是一个浙江衙门,倒不足为惧,可这里的名门望族,却不是省油的灯。”

徐赞沉吟片刻道:“这已不是我们能应对的了,何不向上求援?”

这自然是最简单的办法,可严嵩却不愿这么干。事情没办成,就急急回去求助,这岂非是说明他无能吗?

严嵩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给他们的底气,叫他们到这会儿还敢负隅顽抗的?”

徐赞道:“或许是仗着人多势众?”

严嵩道:“人多,还能多得过我们吗?仁兄至江南时日已久,可曾清查田赋……”

他一语未尽,就被徐赞打断,他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严嵩何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就知道,李越派人到地方上来,不但是只为治农,更是要梳理地方的事权和财权。可他的份量,明显不值当人家为他动用王牌,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严嵩笑道:“仁兄放心,既如此,我另想办法就是。”

徐赞一惊,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贤弟勿要冲动。”

严嵩一哂:“他们针锋相对,我何尝不能如法炮制呢?虽有风险,可为朝廷做事,即便是死,也是值得的。”

徐赞想了想到:“贤弟莫急,有些事不可说,可有些事还是做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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